為了讓在異國生活的女兒學習中文，我挑選了一本得獎的兒童繪本《其實我是一條魚》。原本只是單純地想陪她閱讀，沒想到這個溫柔又充滿隱喻的故事，卻深深觸動了我內心某個柔軟而敏感的角落。作為心理治療師，也作為一位母親，這本繪本讓我重新思考「無私奉獻」這個被無數人頌揚的品德，它是否真的如我們想像中那樣美麗？
繪本的故事：一片葉子的夢
故事講述一片葉子做了一個夢——夢見自己是一條魚，渴望游向遙遠的大海。在這段旅途中，它遇見許多需要幫助的小動物。這些小動物都渴望這一片葉為他們做一些事情。青蛙媽媽請求它成為一把傘，好讓她在接送小青蛙時不會被雨淋濕；松鼠希望葉子成為一張信紙，為患病的小兔送上祝福語句。每次被請求，它都說：「其實我是一條魚，我要去大海，但我不介意當你的傘／信紙／口琴／帆」。最後，葉子成為了蝸牛小船上的帆。在風中帶著蝸牛一起抵達了大海。然而，故事的尾聲卻讓我深感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——這一片葉子只剩下細細的葉脈，就像一排魚骨。小貓舔了舔它，分不清這是魚，還是樹葉。
這真的是一個關於美麗奉獻的故事嗎？
許多人讀完這本書，會稱讚這片葉子的善良。在追夢的路上，毫不吝嗇地幫助每一個它能夠幫助的人，既成全了別人的同時，也讓自己到達自己嚮往的目的地。
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感人，而是令人心疼的故事。它像是一場關於身份迷失的夢，一種被理想與道德拉扯的誤會。葉子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嗎？它的夢想，是出於真實的自我渴望，還是來自一種模糊的投射？在每一次「不介意」中，它逐漸失去了自己，卻從未停下腳步去問：「我願意嗎？我還剩下什麼？」
這讓我想起在現實生活中，我們也經常被鼓勵去「奉獻」、去「無私」。盲目遵循「無私奉獻」的祟高道德標準。華人社會常強調的是「助人為快樂之本」，西方把思想定義為利他主義，這是一種無私的為他人福祉著想的行為，在道德判斷上，別人的幸福快樂比自己的來得重要。但當奉獻變成自我消耗時，我們真的還擁有力量去愛與支持他人嗎？
《其實我是一條魚》讓我提出了幾個問題。
- 葉子認為自己是一條魚，那是一場夢？一個誤解？還是一種潛藏的真實？
- 如果它其實是一片葉子，卻堅信自己是魚，並不斷在奉獻中磨損自己，那又是出於什麼樣的渴望？
- 現實的自我與理想自我並不一致，是否就是對自我身份的不理解？
- 如果它事實上是一片葉子，但認為自己是一條魚，而它所追求的夢想——游到大海，意義何在？
健康的奉獻，從照顧自己開始
自我奉獻在社會得到許多掌聲，最普遍的例子就是母親。縱觀天下，無人不讚賞母親的大愛和全心全意，自我犧牲被標示為高祟的品德。我相信，真正的奉獻不是來自否定自我，而是建立在內在穩定與清晰之上。以下是我作為治療師，也作為母親，對「自我奉獻」的三個溫柔提醒：
一﹑認識本質：放下理想我，找回真實我
了解和釐訂自己的身份價值，清楚明白自己是誰。這個身份價值和定位不是由外在所訂立，而是出於內在覺察。對自己的能力和身份有清晰的了解﹑不需完全盲目要求自己成為某個理想的「我」。
放下「理想自我」的幻象，接納自己的真實狀態。 我們都有想成為「更好版本的我」的渴望，但如果這個「更好」是建立在批判自己、否定自己現況的基礎上，那會讓人陷入永無止境的掙扎與耗竭。釐清自己當下的能力與限制，本身就是一種尊重與力量。
二﹑自我照顧：愛自己，才有餘力愛他人
愛自己，好好照顧自己。愛人的能力是建基於穩定的情緒﹑自尊和自我價值的肯定。穩定的情緒是可傳遞的力量。 當你情緒穩定，與人相處時自然會更有包容力、洞察力與溫柔，這比一味的「犧牲自己來成全他人」來得更持久有效。這種穩定，是來自日常對自己情緒的察覺與接納，比如：給自己安靜的空間、處理未解的情緒、不壓抑內在的疲憊等。這猶如一個水杯，當我們無法照顧自己的心理﹑精神和身體健康，這個水杯就沒有多餘的水可以給其他人。如果我們把僅餘的水也送給別人，枯竭的身體和心靈再沒有持久的力量去幫助他人。
三﹑建立界線：用自由的心去選擇奉獻
真正健康的奉獻，是出於自由選擇，而非責任的壓迫或害怕被拒絕。當我們有足夠的自我認識與自我關懷，就更有能力劃出界線，知道「什麼是我可以給的，什麼是我暫時給不了的」。這樣的界線不是自私，而是一種誠實與尊重，對自己，也對他人。
如果奉獻是基於罪疚感、恐懼、想換取愛或價值，那就不再是純粹的給予，而是一種交易或自我犧牲，很容易變質成耗竭、怨恨甚至失落感。
唯有當我們知道我們有能力說「不」時，才真正擁有說「是」的自由。這樣的奉獻，才是真誠的、穩固的、有力量的。
從葉子到魚，我們都值得完整地活著
總結來說，唯有認識自己，才能真心照顧自己；而透過照顧自己，我們才能更認識自己。自我奉獻需建基於對自我本質和能力清晰的了解，不要失去自我。自我奉獻，不該是一場以「我不重要」為代價的榮耀。真正的愛與關懷，應當從內在穩定與清晰開始。若我們願意看見自己、愛自己、尊重自己，才真正有能力長久地為他人點燈，而不熄滅自己。
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，也許可以試著問問自己：
我，現在還是一條魚嗎？還是，我只剩下一排魚刺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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